张青朝

张青朝(zhāo)

*私设省拟,湘(有名字,孙怀楚),背景为文夕大火。资料参考附于文末。

*本文不含任何对历史事件、人物的评价!

*有夹带一点点的湘鄂湘私货,不是主线就不打tag了(鄂名字:张荆)



“走水了!走水了——”

周身火光一片。


孙怀楚猛地从睡梦中惊醒。环顾四周,所幸见到的事物并非火焰。长舒一口气,他掀开被子便要起身。却因为一下子起得太急,扯着了伤口,不由得皱了皱眉头。

该死。伤还没好吗?他轻轻揭开左肩的纱布,一层又一层,直至露出下面可怖的裂口。他拿起床边的手帕,随便折了几折便咬在嘴里,而后轻车熟路地将抽屉里取出的药粉洒在伤口上——他的额头上顿时青筋暴起,原本平整的手帕上也多出一圈牙印。但孙怀楚并没有停下来,又上了几次药后,才松口拿去已经被咬得变形的手帕,熟练地缠上一层又一层的新纱布。

忙完这些,他全身已经出了层细汗。随便擦了擦身子,换上衣服,拿出外套里的怀表一看——九点整

“咚,咚咚咚!”

“楚大哥!是我!方便进来吗?”

“请进。”

装潢得很好的木门被女孩推开,开门声音微不可闻。

“哥哥让我来喊你吃饭啦!你今天起得有些晚——呀!怎么这么多血!”

女孩低下身,就要去捡地上孙怀楚还未来得及收拾的旧纱布。

“不用了,然然!我自己来就好。”

大抵是手长的缘故,孙怀楚先严然然一步,将地上的纱布捡了起来。

“不要紧吧,楚大哥?你的伤还没好吗?要不要我喊哥哥带你去医院看看?”

摇了摇头,孙怀楚拒绝了严然然的好意。他现在可不能去医院,至少现在他不想出现让官员知道他在哪。

“你哥哥能愿意收留我这个伤员我已经很感激啦,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你们呢?再说了,这种小伤,没必要去医院的。”

孙怀楚蹲了下去,笑眯眯地看着小女孩,企图用笑容打消她的担心与疑虑。

“这怎么能叫麻烦呢!楚大哥可是大英雄!别以为我年纪小就不知道,哥哥可是和我说了的,楚大哥是在武汉打日本人受的伤,是大英雄!大英雄住我们家,我和哥哥高兴还来不及呢!”

女孩挥着双手,手舞足蹈地讲着她从哥哥那里听来的故事,崇拜地看着面前的“楚大哥”。

“然然——还没好吗?快喊楚兄下来吃早饭了,再不下来粥就要凉了——”

“下来啦下来啦!”

拉过刚起身的孙怀楚,严然然便往楼下跑去。不过跑了两步,她像是想起什么,又放慢了脚步,回头说道:

“楚大哥你要是还疼的话,我们可以走慢一点的。就算粥真的凉了也没关系——”严然然突然降低了声音,凑近说道,“我带你去外面吃好吃的。”

“好。”

孙怀楚笑着,点了点头。


“今天怎的起这么晚?”

严烬将重新热好的白粥放在孙怀楚的桌前,末了,还不忘给一旁的然然添上盘甜果酱。偌大的屋子里没有下人,忙内忙外的只有他这个富家公子。

“换纱布耗了点时间。”

“纱布?伤还没好?还是我带你去医院吧。不去南门口的,我带你去……

像是听到什么坏消息,严烬皱起眉头,目光停留在孙怀楚的左肩上。

“没事没事,小伤罢了。”

孙怀楚笑笑,往嘴里递了勺白粥,企图跳过这个话题。

“这怎么是小伤!”

严烬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,惹得一旁正专注于抹果酱的严然然也抬起了头。

楚怀兄,”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,严烬挥挥手,示意自己无事,“我知道你可能会担心添麻烦,但在伤兵医院遇见你的时候我就说过了,我们严家,永远欢迎你这样的抗日英雄。我和然然永远都不会觉得照顾你是麻烦……父亲母亲如果知道,也会赞成我们的,也会高兴你来的。”

“对对对!”严然然含着未咀嚼完的面包,口齿不清地附和道,“唔炒级稀饭出大格(我超级喜欢楚大哥)!”

“……谢谢。”

孙怀楚又笑了,但这次不是企图蒙混过关、岔开话题的笑。

“那我们明天去医……”

“岳阳失守!最新消息——岳阳失守!”

像是刻意不让话题继续下去,窗外传来的卖报声打断了严烬的话。

孙怀楚的笑容瞬间消失殆尽,他迅速起身,三步并作两步地到了窗边。看清楼下不断吆喝着的报童后,转身就要下楼去。

“等一下!”

严烬赶忙拦下孙怀楚。

“不用这么麻烦,”严烬瞥一眼他的左肩,大概是觉得此番不适合让他运动,“我去拿就好了。”

这么解释之后,严烬略过孙怀楚,推开窗:

“小兄弟,来两份报纸!”

“多要几份,顺便——”孙怀楚又看了一眼报童,“让他上来给他些水吧,他声音有些嘶了。”



“徐哥、徐老大——哥几个走不动了——”

黄老四拖着肥胖的身躯,气喘吁吁地喊着前面的高大男人。

“吃吃吃,一天天的,吃的比猪还多。咋的,这么一小会儿就没劲了?早上嗦的两碗粉全让你他/娘/的放狗屁去了?”

被喊作“徐老大”的男人没好气地骂道。其实他也累,走了一上午加半个下午,铁打的腿才不会累。但是又没办法,找不着人脑袋都得搬家。

“哎哟——不是我说徐哥,”瘦小的李老二跳了出来,“哥几个都找了两天了,活的死的都应该有个信吧,可这现在——”

“对对对徐哥,你说那孙什么……哦对!孙先生!孙先生会不会压根就没回长沙?昨儿个才去武汉来的伤兵里问过,压根就没有这号人!”

“说你光长肉不长脑子你还不信!那孙先生是什么人,是随随便便在伤兵堆里就能见着的?”徐老大戳了戳黄老四的脑门,“找!给老子继续找!去医院找!老子就不信从武汉回来他没受伤!

眼见老大的脾气越来越大,黄老四和李老二噤声不敢再多说什么,低下头唯唯诺诺地答应着,心里头却把那害他们这样的“孙先生”给骂了个遍。

“徐兄不要这么大火气,急火攻心,对身体不好。”

男人富有磁性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。三人听后都不由得回过了头。那徐老大反应最盛,赶忙换上谄媚的笑容,第一个迎了上去:

“哎呦陈大队长、陈先生,哪阵风把您给吹来啦?放心,哥仨这些天可卖力地找……”

“所以,”陈柯笑眯眯地看着拼命挤出笑脸的徐老大,那眼神看得后者心底直发毛,“找到孙先生了吗?”

“……没、还没……不过陈队长您放心!我们……”

“好了好了,”像是有些烦躁,陈柯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,“你们也忙了这些天了,该休息会了。处长体谅各位兄弟,特意派我来协助你们。”

这都不过是体面话。要不是看上头的截止时间快到了,而这几个饭桶连个人影都没找着,他陈柯哪有这闲工夫出来。他要管的,就是送孙先生离开长沙罢了。

可哪黄老四和李老二哪听得出这些,只想是处长的大恩大德,更是下定决心,今后要更加为保安处卖力。

“那真是太好了哇!”

“简直就是,就是——唉那成语叫啥来着?什么‘添’什么‘翅膀’?”

“什么翅膀,我看是你想吃翅膀!那叫‘如虎添翼’!”

“对对对,我就是这个意思。陈队长简直就是如虎添翼!”

受不了黄老四和李老二的叽叽喳喳,陈柯给一旁的徐老大使了个眼色。徐老大心领神会,赶忙呵斥道:“吵什么吵!没看见人家陈大队长正在想问题吗?都给老子把嘴巴闭上!”

黄、李二人再次噤声。

“好了好了,兄弟们又都不容易。”陈柯又换上那副笑眯眯的面具,“这不,为了方便找人 ,我把孙先生的照片给带来了。”

说罢,陈柯便从衣服内口袋里掏出张照片了。他拿的离自己很近,黄老四他们看不清,但有了之前的教训,这会他们连上前看看都不敢了。

“哟,还真是一表人才!”

唯一看了照片的便是徐老大。那照片看起来才拍不久,边角还算新,也没粘上什么污渍。照片上穿着西装的男人笑着——只有头和肩入了镜——但似乎没在看镜头,他像是在看左前方的某个人。虽然笑容不清晰,但徐老大看得出来,那是看到喜欢的人的欢喜。

哟,这孙先生还有相好哩。

“那我们拿着这照片一家家医院地问?”

“嗯?徐兄何以见得?”

“哎呀,那孙先生从武汉回来,我想他肯定受了伤嘛,我们在伤兵难民里找不着他,那就说明他在医院静养喽!”

“不不不,徐兄这就错了。”还是笑眯眯地,陈柯摇了摇头,“孙先生现在明摆着是不想让我们找着他,这样的人怎么会去医院呢?那不是‘自投罗网’吗?”

“那,那要怎么搞?”

“很简单,找着他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去看的东西就可以了,”陈柯略过徐老大,往前走着,黄老四和李老二识相地赶忙让开,“比如说——”

“岳阳失守!长沙危!岳阳失守——”

陈柯在报童身前停下。

“小弟弟,来份报纸。”

接过报纸,一眼没看,陈柯微微低头,将孙怀楚照片递给报童:

“小弟弟,叔叔问问你,你见过这个哥哥吗?”

“见过见过!”报童只扫一眼便认出了上面的孙先生,仰视着陈柯回答道,“这个哥哥人可好了,不仅买了好多份报纸,还带我进他家给我水喝!”

徐老大三人一阵狂喜,唯陈柯不露声色,依旧笑眯眯。

“那小弟弟,”陈柯隔空虚拍了拍报童有些破旧的帽子,“叔叔把你的报纸都买下,你带叔叔去找这个大哥哥好不好?”



孙怀楚回到严家时天已经暗了。

本来严烬是不愿他出来的,怕他运动过度又扯着伤口,但孙怀楚执意要出来。他不放心,不放心日军已经临近的长沙城。编了个借口,说自己去西洋朋友开的诊所去处理下伤口,孙怀楚便出了严家大门。

晃了一个下午,回来时孙怀楚的心情有些不大好。

他还没到门口,不过刚过拐角,便一眼看到了站在严家大门前的那个男人——还有几个暗哨。保安处的陈柯,他认得。微微低头,孙怀楚转身就要离开,却被后头的声音叫住。

“孙先生,不回家吗?”

孙怀楚听见暗哨走出来的声音。

“啊,你们在叫我吗?”

陈柯必须得说,如果要给孙先生的演技打分,他大概会不吝啬地给个零分。实在是太蹩脚、太拙劣了。

“孙先生。”陈柯用食指中指夹着照片,慢慢地走近孙怀楚,笑眯眯地。

该死。只一眼孙怀楚便看清了那张照片——他去武汉之前和张荆一起拍的,不过这张是他的单人照不是合照罢了。

好吧好吧,证据在这,大概只能硬跑了。孙怀楚摸摸左肩的伤口。

“陈队长不如说说吧,如此大张旗鼓地喊我回去是有什么急事吗?”

看着暗处里走出来的徐老大三人,孙怀楚特意咬重了“大张旗鼓”几个字的发音。

“孙先生……”

“楚大哥!你怎么还不回去呀?咦?他们是谁呀?”

严然然蹦蹦跳跳地从拐角处出来,她刚刚和哥哥从外面回来,正因为买了心爱的点心而开心。

紧随其后出来的便是拎了好几个袋子的严烬。然然执意要多买几份,说是楚大哥受伤会很痛,吃了好吃的点心痛痛就会飞走啦!

“然然乖,先和你哥哥回去。”

笑着摸了摸然然的头,孙怀楚对上严烬的眼睛。

“楚兄……”

“呀,这不是严富商的严公子吗?鄙人省保安处陈柯,久仰久仰。”陈柯走向严烬,笑眯眯地伸出手,笑眯眯地打招呼,“真不知道孙先生原来暂住在你们家,这些天来真是麻烦严公子了。”

陈柯刻意将“孙先生”三个字念得重些。

“孙先生?楚兄、楚怀……孙先生!”结合之前的种种和现在的情形,要是还不明白那他严烬的书就都白念了,“您是孙怀楚先生!”

这下子更难以脱身了。孙怀楚在心底苦笑。

“抱歉,我……”

“没关系没关系!我明白!我明白!”

严烬已经过分激动了。他原以为“楚兄”是援鄂受伤的军官,没想到竟然是湘君孙怀楚先生!父母若是九泉有知,知道严家除了捐钱捐物,还为故乡做了这样大的贡献,大概也会和他一样激动吧。

“哎老大,”离得有些远的黄老四悄悄拍了拍徐老大,“这姓严的什么来头?他不知道住他家的是谁?”

“他我不清楚,只知道是个喝过洋墨水的,回来没个一年。他老子可是‘严老富’,严老富你总知道吧?要不是前些年死在小日本手里,这湖南首富的名头还不得是他的。”

“嗬——”

那边聊得正欢,这边却是剑拔弩张、暗流涌动。

“孙先生,陈先生,等我上楼收拾一下孙先生的东西……”

“不用了,严公子,”陈柯笑眯眯地拦下严烬,脸上虽笑着,语气却是强硬地不容置喙,“事态紧急,怕是等不了了。”

“那,那好……”严烬忙把两个纸袋递给孙先生,“楚……孙先生,把这收下吧。然然给你挑的点心。”

“好。”

孙怀楚最后拍了拍然然的头。

小女孩像是没太听懂大人们的对话,只知道“楚大哥”要被人接走了。她抬起头,留给“楚大哥”一个大大的微笑。

真希望还能再见到大英雄“楚大哥”啊。



“所以,”坐在车后座的孙怀楚开了口,“可以说了吗,陈队长。这么急着找我什么事?”

车上只有在开车的陈柯与孙怀楚两人,他们吃过饭已经耗到了十点半。徐老大他们领了些赏钱便不见了踪影,大概是又跑城里花天酒地去了。

“想必孙先生也知道了吧?岳阳失守了。长沙可危险了。”

还是笑眯眯地,陈柯通过车内后视镜看着孙怀楚。他的笑让孙怀楚很不舒服。

“要打?但现在城里……”

“烧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烧。”

陈柯停了下来,直接探出些身子,更近地、笑眯眯地看着孙怀楚。

“烧?你在说什么胡话?把长沙烧了?”

孙怀楚不解。

陈柯只是点点头。

“只要长沙守不住,就把它烧了。从天心阁开始,搬不走的都得烧。”

然后顿了一下,陈柯又补了一句。

“上头,”陈柯指了指头上,指了指天,“上头是这么下令的。”

“放他上头的狗屁!”看到这张笑眯眯的脸,孙怀楚真想一拳打上去。一想到自己在武汉拼死拼活地打,结果回来长沙就和他说要把长沙烧了,孙怀楚就气不打一处来,“好好的仗还没打,就光想着在这‘自焚’?待会日本人还没来先把自己烧死!”

“明天,”像是没听见孙怀楚的话,陈柯转身回去,又发动了车,“明天凌晨四点,天心阁,张主席会在那里检查准备情况。”

“还有,那人呢?长沙这么多人呢!武汉来的那些人呢?南京、上海的物资呢?五十多万来得及撤吗!往湘潭逃吗?还有……”

“烧。”

“我说人……”

“烧。”

孙怀楚没话说了。他面色发白,上下牙齿磨得咔咔响,拳头攥得青筋暴起。包点心的纸袋就快要捏烂。

“下车。”

没有回应。

“我说——我要下车!”

“孙先生,”陈柯没笑了,声音冷冰冰,“小的也不过是奉命行事,如果不能在今晚带您离开长沙,只怕小的脑袋不保。”

“带我去见张主席。”

“小的不知道在哪。”

“那就你们徐处长!”

“在忙。”

“酆司令!”

“和徐处长在一起。”

“谁管这事!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孙怀楚没辙了。他瘫在后座上,手里还捏着然然送的点心的纸袋包装。

然然。严烬。

燃尽。

“回去,”孙怀楚异常平静,声音里带着强压,“送我回严府。”

“抱歉,孙先生,小的没这个权力……”

“我现在是你的上司,服从我的命令。不然——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的脑袋搬家。”

陈柯没说话,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:十一点五十,在看了看窗外的黑暗:已经是郊外。他把车停了下来。

然后是长达十分钟的沉默。

“孙先生,小的任务完成了,”陈柯打开门,下了车,“您已经在今晚之前离开了长沙城,接下来您的去向,就与我无关了。”

孙怀楚上了车,关上驾驶座的门。

“孙先生,我最后再提醒您一句,”陈柯的身影有些与黑暗交融,“今天凌晨四点,天心阁。这是您最后的机会。”

孙怀楚没有多说,开车离开了郊外的黑暗。



一点五十。墙上西洋钟的分针指向了“50”。

揉了揉有些发困的眼睛,严烬又给自己续上了一杯咖啡。他必须在天亮前把捐赠合同拟好,明天,明天他就要去南门口的伤兵医院捐些药物——当然,还有修缮用的钱。

不过,真的没想到啊,“楚兄”会是孙怀楚先生。借着喝咖啡的空隙,严烬开始复盘起这些天发生的事来。


他是在南门口的伤兵医院碰见孙先生的。那时孙先生正指挥着把伤员往里送。他被孙怀楚给吸引住了,也说不上为什么,就是孙怀楚身上那种特殊的气质,那种乐观、温柔、从容不迫以及独属于领导者的,魄力——让他难以移开眼睛。

虽然刚回国不久,但日本人的暴行,严烬在美国早有耳闻。还是留学生时,他便不遗余力地支持抗日。不单单只是简单的捐钱捐物,他还在纽约发动了数次游行,希望能让大洋彼岸的人一同了解到中国人正在经历的苦难。

他恨日本人,恨透了该死的小日本——尤其是在得知自己的父母双双死在日本人的刀下之后。

所以,他对抗日的孙怀楚,这个他原以为来自武汉的、有着一口流利长沙话的军官有着自带的好感。

简单的几句攀谈过后,严烬对这个陌生军官的好感更是直线上升。鬼使神差地,他主动向这个陌生人伸出了“可以暂住在他家”的橄榄枝。严府刚好有间离伤兵医院不远的房子,他打算把那里收拾收拾,腾出来给孙怀楚住。不过后来严烬和妹妹严然然也搬进去住了。

和孙先生——一开始自称为“楚怀”的孙先生——相处的这十来天,严烬觉得自己学到了很多。孙先生对于局势的看法、对于形势的剖析、对于政府弊病的改正策略,甚至是对于国际形势的见解,都比他——这个喝过洋墨水的留美学生要丰富、深刻不少。严烬发自内心地对这个看起来没比自己大多少的军官感到敬佩。

自己年幼的妹妹也很喜欢这个温柔谦逊、彬彬有礼的大英雄。

后来的故事发展就极具戏剧性了。暂住在自己家的受伤军官是自己故乡的化身,莎士比亚都编不出这样的戏码来。

我可真是幸运。

严烬在心底暗暗想道。


有些累了,严烬望了望窗外,打算放松一下。

“走水了!走水了——”

窗外火光一片。

跑到窗边的严烬不可思议地望着不远处冒出滚滚浓烟的地方。

伤兵医院!那个方向是伤兵医院!

还没等严烬反应过来,不远处又有几个地方发出了红光。因火得势的浓烟顺着风,叫嚣着向严烬的方向吹来。

“然然——然然!”

喊着妹妹的名字,严烬往楼上跑去。



两点半,孙怀楚看见放在身旁的怀表的时针来到“2”与“3”之间。

刚靠近南门孙怀楚便看见了火,第一反应自然是陈柯骗了他,但很快,他发现到了不对劲的地方:

这里不是天心阁,不是约定的放火点。

是他们计划外的意外失火吗?

来不及多想,孙怀楚在伤兵医院门口停下。他越过惊慌逃窜的人群,一眼找到了正忙得焦头烂额的院长。院长也看见了他,黯淡的眼神顿时明亮,不亚于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的欣喜。

“孙先生!您……”

“情况,现在的情况。”

“咱们医院人手不够,救不了火!”

“警察局打了吗?”

“打了!没人接!”

院长快要急死了,连额头上的皱纹都兜不住他如雨流下的汗珠。

“电话给我,我来。”

接过话筒,孙怀楚直接拨通了警察局文重孚局长的电话。电话那头接得很快。

“文局长,是我,孙怀楚。南门口失火,请速……”

“救不了,孙先生。抱歉。”

文重孚回答得很干脆。

“为什么?这不是你们那荒唐计划的放火点!这里有刚从前线回来的士兵!”

“救不了。消防车的水早就被换成汽油了。我们去只会添乱。”

孙怀楚又一次无话可说。他低下头,火光照亮他的右脸。见他这样,院长心里也有底了,亮起来的眼睛重新又暗了下去。

挂了电话,孙怀楚又赶忙拨通了下一个。这一次他要打给司令部,警备司令部。

不能让这个错误的信号酿成更大的错误。

等待接通的时候,孙怀楚下意识地看向严家的方向,那附近又有几处地方冒出了浓烟。



两点四十分,浓烟堵住严家门口时,严然然看见西洋钟上的时间是两点四十分。

“准备好了吗?”再一次地,严烬为妹妹身上撒上了水。十一月的长沙已经半只脚步入冬天,但淋了些凉水的严氏兄妹现在只觉得热。

用湿手帕捂住口鼻的严然然点了点头。她本来还在睡梦中,做着和爸爸妈妈一起在上海玩的美梦,却被哥哥突然叫醒。纵使乖巧懂事如严然然,美梦突然被人打断还是会略感不满的。但是在看见哥哥脸上的焦急后,严然然意识到了事情的重要性,不满与睡意顿时消去大半,三两下地穿好衣服,带上桌上一家四口的合照便匆匆和哥哥下了楼。

看见窗外浓烟与冲天火光时,严然然的睡意全无。她下意识地抓紧了哥哥的衣角。严烬倒也不恼,轻轻地、温柔地,摸了摸她的小脑袋。

“别怕,然然别怕,哥哥在。”

即使做好了万全的准备,推开门的那一刹那,严烬还是被呛了一下。

火势比他想的要大,情况也要严峻得多。南门已经有好几个地方起了火,一层又一层的浓烟叠在一起,实在是难以叫人睁开眼睛,更别说辨别什么方向了。

严烬的心顿时凉了半截。

“唔!唔唔唔!”

捂着半张脸的严然然突然用力扯了扯严烬的衣角,严烬顺着她的手指看去——

车灯的光芒直直穿透了浓烟。

孙怀楚在他们面前将车停下。

只开了一小点的车窗,孙怀楚的声音从里面传来:

“上车!”



三点整。汽车再次发动时,严烬注意到前面副驾驶座上的怀表的时针和分针成了一个直角。

“楚……孙先生,这是……”

“待会再讲,一下子讲不清。”

孙怀楚没有继续搭话,只是专注于开车。严烬也识趣,没再追问下去。

然然已经有些累了,又惊又累,迷迷糊糊地,靠在哥哥的肩膀上又睡着了。手里还紧紧抓着那张镶了相框的家庭合照。

兴许是这困意有传染性,严烬先前喝的咖啡也不管用了,他的上下眼皮也开始打架了,脑袋也控制不住地往前倾。倾到一个程度又猛地下坠、猛地惊起。

“想睡就睡吧,”孙怀楚通过内后视镜扫了一眼严烬,“睡一觉,醒来就好了。”



三点一十整,黄老四被烟呛醒的时候,是三点一十整。

他睡得熟,火烧来时只觉得身子热。正迷迷糊糊纳闷这热意是哪来的,一阵浓烟便钻进了他的鼻孔。

“咳、咳咳咳——”

黄老四咳着咳着翻了个身,好巧不巧,正对着火烧来的方向。刚一睁眼,他就被窗外骇人的火光给吓醒了。

火苗蹿得老高,快到他住的三楼来了。惨叫声,哭喊声,求救声,爆炸声此起彼伏,窗外简直就是人间炼狱。

黄老四虽是个粗人,但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。见这阵仗,来不及穿件外衣,套上鞋子便向楼下冲去。

他刚冲到二楼便碰上了住在那的宋二姐和她的小儿子。小孩像是刚睡醒,口水还吊在嘴旁来不及擦。宋二姐倒是披了件破旧的外衣,头发凌乱,脸上像是刚哭过的样子,泪痕在火光的照耀下在黄老四眼前展现得清清楚楚。

“黄大哥,”宋二姐抱着小儿子,急得快要哭了,“这是怎么了呀?日本人打来了吗?”

“啐,鬼知道!他个杀千刀的小日本!”

嘴上这样骂着,但黄老四并没有继续向楼下冲去。原因很简单,一楼已经被火吞没了。除了“猎猎”叫着的火,火场里剩下的只有一个女孩细微的哭泣声。

“操蛋的小日本!”

不用多想,在火场里哭泣的肯定是住在一楼的老刘家的女儿。她才多大啊!只怕老刘两口子,凶多吉少了。

来不及继续伤感,黄老四带着宋二姐便往二楼里屋里跑去。既然楼梯走不通,那就跳下去!

“这,这……”

看见楼下的火光,宋二姐有些犹豫。她一个人倒是好说,只是她还带着个孩子。

“没事没事,”黄老四手撑着窗台,“我先下去,帮你接着小毛毛,然后你再下来,我给你搭把手。”

宋二姐迟疑着,点点头。

黄老四跳了下去。虽然落地有些不稳,但身上的肥肉多少给黄老四带了些缓冲,没什么大碍。站稳后,黄老四赶忙向楼上看去。他张开双臂,示意宋二姐他准备好了。

宋二姐拍拍小儿子的背,轻声安慰道:“不怕不怕,妈妈马上来陪你。”

她伸长双臂,尽量缩短儿子在空中的距离。而后,就在她松手的那一刻——

一辆汽车急驰而过,黄老四就像鸡蛋般脆弱、不堪一击,直接飞了出去。这一次,肉没有给他带来救命的缓冲。

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,宋二姐便看见小儿子坠落在地,血还未来得及流出,那小小的身躯便被火焰吞噬得无影无踪。

“啊——啊啊啊——”

女人的惨叫只响了一小会儿,便被火吞没了。



三点四十五,李老二发现二丫尸体时还差一刻才四点。

李老二平日里睡得浅,火烧来时他很快便醒了。醒了的李老二很快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,多半是日本人打来了。他这样想着,却并没有急着跑走。他在担心住在隔壁屋子里的二丫——他喜欢的一个远房表妹。

可是冒着浓烟在二丫屋里找过来找过去,李老二连二丫的一根头发都没有找到。反反复复找了几次,确定人不在后,李老二只得安慰自己她已经成功逃生了。

他住一楼,翻窗是他目前最快的选择。没多想,找到窗边的一个大水缸,李老二就要踩着它翻过窗去——没法子,谁让二丫这屋子的窗户修得这么高呢。

这水缸大概是在火里烤得太久了,李老二的脚刚踩上去,还没怎么使力,缸便裂了,露出里面的人来——不过这时或许已经不能再称呼其为“人”。

李老二看见二丫的尸体,在水缸里。

走投无路,躲进水缸里的二丫,被火活活煮死了。



四点一十,徐老大赶到湘江渡口时已经过了四点。

好险好险,徐老大拍拍自己的胸脯,差一点就逃不出来了。

想到这儿,徐老大不由得又多看了身边的高个男人一眼。这人住他家隔壁,起火时徐老大凭着几年的交情搭上了他的车。要说这人开车也真够野的,横冲直撞,好几次徐老大都觉得他们撞上了火场里逃跑的人。

害,管他呢,至少自己现在活下来了。

不再去想刚刚的九死一生,徐老大专心盯着江面,等着逃生的救命船驶来。

“落水了!救命!有人落水了!”

女人带着哭腔喊着。

只是人群无动于衷。

徐老大并不打算挺身而出,他刚刚才逃出生天,衣服都没来得及多穿几件,傻子才上赶着去十一月的湘江水里救人。

远处的江上有了亮光。

“船!是船——”

“有救了有救了!咱们有救了!”

伴随着人们的过分欣喜,人群开始躁动推搡起来。徐老大觉得很不舒服,却又只能顺着人群走。

“啊——”

不知有谁摔倒了,大概是被人踩上了几脚。

更多的惨叫声在渡口响起,但人群并没有因此停下,反而更加躁动、更加着急。

终于,在“过五关斩六将”后,徐老大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来到了临江的边缘。生的希望就在眼前!徐老大觉得身体有些激动,有些发热。

突然,徐老大感觉自己被人推了一把。沉浸在喜悦之中,来不及重新调整平衡的徐老大直直地向江里落去。

落到十一月的湘江里。

“扑通——”

“落水了!落水了——”



十点半。严烬再次醒来时天已经完全亮了。

令他意外的是,他似乎躺在床上,目之所及尽是陌生的东西。

“醒了?”

孙怀楚坐在不远处、窗边的椅子上。

“嗯……这里是……然然……”

“湘潭,这是我在湘潭的屋子。然然你不用担心,我已经安顿好了,她还在睡。”

听到令人安心的答案,严烬长吁一口气。慢慢直起身,他觉得脑袋还有些发晕。

火,火还在他脑子里烧。

“孙先生,那火……”

“还在烧,很遗憾,我们没用,灭不了。”

“日本人打来了吗?”

“……没有。”

“那为什么……”

孙怀楚低下头,没再说了。严烬看不清他埋在阴影里的表情。

长久的沉默。

“荒唐的计划和意外的导火索,”孙怀楚重新抬起了头,严烬看见那张脸上满是嘲讽,“我都要分不清这是人为还是意外了。”

“那火都烧了哪些地方?”

“全部。全部。整个长沙,全部。”

孙怀楚说这话时,闭上了眼。捂着胸口,他不再说话。

火还在烧着。

在每一个角落烧着。



资料参考

*写在前头:由于笔者能力有限,文章中的部分内容(比如民国长沙城的布置、火灾中的真实场景、孙怀楚来往于各个地点的时间安排等)为想象,这些内容并无具体的资料参考。其中不乏有为了文学艺术效果的夸张和不合理的安排,如果您觉得有任何的不妥,烦请在评论区指出,谢谢!


①1938年11月9日、11日,临湘、岳阳失守。

文夕大火:指1938年11月13日在长沙发生的一场人为毁灭性火灾。由于日寇进犯的加快,国/民/党当局决定采用焦土政策,制定了焚烧长沙的计划,因12日所发的电报代日韵目是“文”,大火又发生在夜里(即“夕”),所以称此次大火为“文夕大火”。大火最终导致长沙30000多人丧生;全城90%以上的房屋被烧毁;经济损失约10亿元。这让长沙成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毁坏最严重的城市之一(与斯大林格勒、广岛和长崎并列)。    

③张治中:时任湖南省政府主席

    徐权:时任省保安处处长

    酆悌:时任长沙警备司令

    文重孚:时任长沙警察局长

④放火的地点选定天心阁,这是长沙城中地理位置最高的地方。

张治中批示:“限明晨(13日)4点准备完毕,我来检阅。”

1938年11月13日凌晨2时许,长沙南门口外的伤兵医院突然起火,判断为失慎。徐权打电话找警察局局长文重孚,要求救火,答复是:警察都撤离了,消防队员也撤离了。另外,因早前为了实行焦土政策,所有消防车都把水换成了汽油。意外产生的火灾,没能快速扑灭。

不到一刻钟后,南门又有三处起火。不知真相的城内警备司令部见城外起火,以为是信号,纷纷将点燃的火把投向油桶或居民的房屋。不多久,连天心阁也火光四射,接着全城起火。

眼看大火已无法扑救,只能宣布弃城。最终长沙大火烧了五天五夜,才自行熄灭。

以上内容(①~⑤)均摘自百度百科“文夕大火”词条

⑥李老二、黄老四、徐老大、严烬兄妹无原型参考。名字现编的。

死亡参考火灾中的真实事件。(对,真的有被活活煮死的民众)


*再次声明:本文不含任何对历史事件的评价!笔者就是个破写文的,连历史考生都不是(哭),哪有胆子妄做史评(´;︵;`)


最后!感谢你能看到这!

今天也是美好的一天(*'▽'*)♪

评论

热度(14)